一念夏花

顾念被送来医院的时候，人已经木僵了。

病因是重度抑郁症（有自杀倾向），并已伴有明显的躯体化障碍。

听送她来的室友描述，说是忽然看见她开始发抖，然后整个人，就从楼梯上滚了下去。

幸好当时是工作日，小区楼梯间没什么人，故此，才没有发生踩踏事件。

室友们都围绕在她病床前，看上去格外难过。的确，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。

也许在大多数人眼里，是该满怀期待，努力拼搏的。可有些花，却偏偏躲不掉过早凋零的命运，就像盛夏，仅绽放了一半的花朵。

顾念环视一圈，见大家眼睛都红红的，心里有些歉疚。她想起自己短暂的一生，都满是阴暗，眼下要告别了，竟忽然想留一点光亮，在这个世界。

顾念眉眼带笑，若无其事的说：“恭喜我吧，恭喜我，终于可以自由自在的去环游世界了…”她话说一半，突然想到，曾经有个男孩子，他在摩天轮上教她大喊，排解情绪。

他说：“他想自由自在的活着。”

有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，而有的人，却要用童年去治愈一生…那她呢？

顾念说：“我不是一个好人，因为我弄丢了一个满眼都是我的人。我会后悔，会难过，但我却无法批判当时的自己。”

“阿念，你在说什么啊？”旁边一个高个子梳着马尾辫的女生，呆呆地望着她。

“我说…我会为这一切买单。”

那女孩突然大喊，“买什么单？你要给我振作起来，好好活着！”顾念一脸茫然，“你们都出去吧，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。”

正当大家纷纷转身之际，她又再次开了口：“哦，等一下！”顾念吃力地翻了个身，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机，手指不断在屏幕上滑动着。

“念念，你在找什么啊？”另一个室友不解地问。

“啊，找到了！”她指了指通讯录列表第一个名字，“还是记一下他的联系方式吧！要是有一天，我真不在了，那我的葬礼该是什么样，他都知道的。”

“阿念…”

高个子女生还想再说些什么，却被她打断了。“我累了，想睡一会儿。”

顾念话音刚落，便合上了眼睛，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，周围的一切，都再不能影响到她了……

后来，她做了一个梦，一个很长很长的梦。

在梦里，顾念回到了她五岁那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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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念念，你看外婆给你带什么来了？”

“馒头！白白胖胖的白面馒头！”顾念扎着两个小辫子，开心得手舞足蹈。

这是她小时候的最爱，为什么是“最”呢？因为穷，因为吃不到什么好东西。

顾念生在一个，人数不多，更不算富裕的小村庄。父母都是农民，本来家里应该再添个弟弟的，但却因父亲酗酒家暴，导致母亲流产。

故此，她成了家里，唯一一个孩子。

顾念长得十分可爱。一双灵动的眼睛，配上小小的鼻子嘴巴，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，让人看了，就忍不住想捏捏她的小脸。

人人都说女孩子应该富养，但不管精神还是物质，对顾念来说，都不过是一句实现不了的梦。

顾念妈妈叶丽萍，招手打发她去厨房，顾念想都没想，就抱着馒头，兴高采烈的照做了。

支开女儿，叶丽萍压低声音：“妈，你手里有钱吗？”

“明远在里面怎么样？”杨瑞莲皱了皱眉，声音不大，但很清晰，足够厨房的顾念，听得清清楚楚。

至于后来，她们说了什么，顾念忘了，总之外婆走后，妈妈手里多了200元钱。

事实上，顾念父亲顾明远，从前在当地，也是个小有名气的建筑工。

他会得很多，譬如：看图纸、制定方案、评估预算等等…一年到头，虽谈不上大富大贵，但收入也还算可观。

不过好景不长，顾念的奶奶就以要帮大儿子还赌债为由，前前后后，在顾明远手里借了近三十万，说是借，但却从来不还。

叶丽萍知道后，自然气得要死。

开始，顾明远还会做做样子，假意认错，说什么再不借了。但时间一久，他又舍不得了。

有一年年底，顾念奶奶又来借钱，一张嘴就是十五万块。顾明远没有，顾念奶奶就大哭，说再拿不出钱，那些债主就要卸掉她大儿子的一只胳膊。

顾明远是个孝子，顶级的那种孝子，他不忍看母亲如此难过，但那毕竟是十五万块，在那个年代，别说一个在工地打工的，就是城里的工人，又有谁能一下子掏出那么多钱？

怎么办？情急之下，顾明远想到了手里，还有一笔购买建筑材料的费用没动。于是，他便擅自作主，将这笔钱，直接交到了母亲手上。

很快，事情败露。顾明远就以“挪用公款”的罪名入狱两年。

这期间，家里不断有其他债主上门讨要，有时候是一个人，有时候是一群人，但那些人嘴里，都重复着同样的两个字：“还钱！”

近五十万的窟窿，叶丽萍想都不敢想，她一个农村的家庭主妇，一年到头，就靠地里那一点点收成，该怎么还啊？

亲友邻居都来劝叶丽萍离婚，但她偏偏是个极为传统的女人，她看了看当时仅有五岁的顾念，想着丈夫虽做了错事，但总归他们还是一家人。

就这样，叶丽萍独自带着孩子边还债，边等着顾明远。她以为，两年后，等来的会是一家人团团圆圆，却没想到，居然是噩梦的开始。

出狱后的顾明远，整个人都变了。

他抽烟、酗酒、打牌，赶上运气不好输了钱，回到家，就找叶丽萍的麻烦，对其动用武力。

起初，叶丽萍觉得，丈夫只是心情不好。后来，在她一再的忍让之下，顾明远打得越来越狠，最严重的一次，直接把叶丽萍打到流产。

那一幕，八岁的顾念没有看到，但她记得母亲住院后，肚子就瘪了，而村里的小朋友们都说，她妈妈肚子里的宝宝，是被她爸爸杀掉的。

顾念不懂，明明妈妈之前说过，再有四个月，弟弟就出生了，怎么会是爸爸杀掉的？

顾念找到一个同村，大她两岁的姐姐，问那女孩知不知道自己爸妈的事，但女孩只是摇头，什么也不肯多讲。

从那以后，顾念就开始偷偷关注爸妈，可奇怪的是，他们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，除了偶尔，叶丽萍身上多出来的伤口。

顾念问过母亲很多次，为什么受伤？每一次，叶丽萍的回答，都是自己不小心撞的。

顾念总觉得妈妈是在说谎，因为老师说过，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谎，就不敢看那个人的眼睛。叶丽萍对顾念，正是如此。

老话说，家暴跟出轨，只有零次和无数次。但叶丽萍流产后，依旧战战兢兢的留在顾明远身边。

她天真的以为能用爱和包容感化他，但畜生就是畜生，顾明远非但没有改变，反而变本加厉。

一天，下午3点多，顾念突然在学校肚子痛，老师想，反正也快到放学时间，就让顾念提前回去了。

可她刚一到家，就看到母亲披散着头发，鼻青脸肿的坐在地上，而顾明远早已不知所踪。

“妈，你怎么了？是我爸打得对不对？”顾念哭的很大声。叶丽萍强忍泪水，摸了摸女儿的头，“没有，是妈妈不小心摔的。”

顾念想不通，为什么妈妈就是不肯承认是被爸爸打的？她说她要去找爸爸，当面问清楚。

叶丽萍一把将女儿揽在怀里，“念念，算妈求你，不要去！”她看着泪流满面的母亲，再转头看看镜子里，小小的自己，只能咬着牙，点了点头。

这样的日子，持续了多久呢？近五年。

后来，顾念也问过母亲，为什么当时不选择离开？叶丽萍给的回答是，为了给顾念一个完整的家。

多可笑又可悲的答案啊。

原来，在叶丽萍眼里，只要夫妻不离婚，那里就还是家。

但家，难道不该是充满爱与温暖的地方吗？

顾念不记得自己在父母那里体会过，她童年里仅存的一点甜，都是外婆给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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